【诗网现场】
·龙羽生·
◇牛胃里的村庄◇
世界在一只胃里反刍
世界是青草、灌木、藤蔓、河流与春天
世界是流云、斜倾的大地
是一匹静卧的耕牛、耕牛粗糙的胃
世界在耕牛的胃里：咀嚼、翻卷、拿沙砾和石子打磨
以酸液浸泡、消化、分泌
转化成炊烟袅袅升起的村庄，转化成
男人手腕上的勇气和力量——哦，热能
让男人躁动，让公牛恬不知耻
在油菜花田里、麦垛后、谷仓的壁角
月亮下河床嶙峋的红砂岩之间
按倒女人……听，河涧的洪水在咆哮
大河涨水、小河分叉、水杉像一排绿箭
孩子们从山洪的上游带着愤怒的啼哭、一泻而下
人丁兴旺的村庄，鸡鸣狗吠
有人在搅拌猪食，有人在喝酒骂娘，有人在侃山海经
有人赞叹：“牛的胃口就是好！他妈的和神农的胃口一样
尝遍百草，包括荆棘和毒芹……”
臭烘烘的牛棚，在白雪里冒着热气
现在公牛和母牛们什么也不想
它们静静地把一个村庄反刍
把活着的人、死去的人、民歌中光荣的往事、美好的时光
在它们粗壮的牙齿间，翻卷着绿色的汁液……
无间断地，即便是在半夜和凌晨，也一刻不停地反刍
一种青草浓郁的气息
一种尘土飞扬、瓜果成熟、稻谷被焐热的焖香
袅绕着，弥漫着
从牛嘴里喷出的干草的气味
和月光、和薄雾、和人们梦中的鼾声一同，把村庄笼罩……
2006年2月12日
◇诗人与月亮◇
（一）
生活就是这样。能够
有饭吃，有衣穿……有一点闲暇的
时间。读书，写作，把一种相思
说给躲进云罅的月亮
让过往的烟云，桃花，流水
青春期的一场山洪爆发
心底的秘密……不允许，镌刻成文字
铭记在石碑上。不，她的名字
是隐私，是甜蜜的刀伤
必须被忘记。除了月亮
她是一面高悬碧空的镜子
完整的纪录音像，可以让你
把时光追溯……“十年，二十年，
一辈子！”只有月亮是忠实的
连你的叹息，一片绿叶或一丝头发
月亮是最原始的科技
她完整地保留了你——生命的陨落
忽然，心血来潮的人
她想查看：你青春的心跳
……你的盟誓。在她作出背叛的那一刻
她飞起来——直奔月亮
而你被迫留在人间。读书，写作
并且一再沉默：要不要伤害
——最后一颗太阳……
（二）
人们的脚步逼近。日常生活中
你很少留心，自己的脚步声
为什么要走？走向哪里
或者走向村庄，稻禾弯腰
猎物向猎手致敬……海浪爬上岩石
海岸向呼啸的洋流致敬
鹰，带着心灵的创伤——飞向太阳
而每一个人都乐于向家禽学习
他们钻进钢筋水泥的鸟笼
喜滋滋地把自己的翅膀收藏
或者走向森林，在一场烈火中
……体验到死亡的快乐
如果，把自己像昆虫一样
收藏于琥珀。瞎眼的鼹鼠
借助露珠的放大镜，研究与观察
它们收藏的人体标本
……有一种文字，叫诗歌
让未来的主宰，头痛！
而她注定要在海潮中
以百倍的耐心……倾听
有一种沙沙的声音，像蜗牛留下
银色的乐谱。有一种沙沙的声音
是如此神秘……她为你的脚步声
所吸引。因为耐心是不死的
药方。所以她的耳朵贴近地球
并且，变得愈来愈，年轻，鲜亮。
为什么要走？走向哪里
（三）
她看到你吸烟，喝茶
发呆。有时满面的迷惘
把她仰望……她一下子羞涩起来
脸上仿佛涂抹了一片胭脂
她看到你伏案，读书
写作。有时做出一副勤奋的模样
她很高兴。因为，你把她忘记
于是，她把丰腴的胸脯
压在你的窗棂上……她喜爱
窥视：你皱紧眉头
像圣人一样沉思，像糊涂虫
手舞足蹈。让她的目光幽幽闪亮
有时，她躲起来……
因为，你，搂抱另一个女人
喃喃自语：月亮啊，月亮
她气愤！
你这个叛徒，活该受到惩罚！
她罚你在黑暗中行走
茕然孑立，
直到你——孤独地走进坟墓
她才跳出来，拍手，鼓掌——！
2006年3月16日
◇向上看◇
（1）
河水沉睡三年
她吃吃地笑，傻傻地哭
水流在沉睡里梦见
浪花。忧伤的浪花
欢快的浪花……试图脱离流水的
浪花
一层冰像玻璃灯罩
河水梦见一盏灯在七月
那是一盏点燃的灯，像荷花
在水面上漂。一盏灯照亮
沉睡的河水……沁凉的水流
如时间，在漆黑的水底滴答
不，水底是活跃的
一干水族，从鲤鱼到乌龟
都能够看到，漆黑的水底
也有——中午的太阳
——下半夜的月亮
一层温暖的宝光在荡漾
甚至还有——一小串珍珠
……吐呀，吐
那是调皮的刀鱼在换气
围绕水藻耍秋千的虾米
天真地询问
“河水娘娘，你为何呜咽？”
娘娘的心事只有浪花知道
她不在为儿女们忧愁
但她害怕——那跳出水面的
……浪花
“向上看！向上看！”
浪花脱离娘娘的怀抱
一个劲地歌唱
“向上看！向上看！”
向上是疾风
是白云
是天空
是澄碧的
——浪花的梦……
（2）
一个孩子在黑夜里惊醒
就像诗人
经过一阵严肃的思考
终于适应
黑暗的现实
他睁开同样漆黑的眼睛
在黑暗中寻找
一丝光线来自丁冬的响声
仿佛是星星在敲凿屋顶
仿佛是浪花在屋顶上歌唱
“向上看——
向上看——”
我们已习惯把脸埋在黑夜……
（3）
一根梧桐的枝杆
被无情的刀斧斫砍、丢弃
青色的伤口
画出木质的眼眶
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在拿衣袖擦拭
浑浊的泪珠
为了替它疗伤
孩子将它插在春天的泥土里
“向上看，向上看。”
浪花在歌唱
毛茸茸的嫩芽
像眼睛也像耳朵
一根梧桐的枝杆
挺起勇敢的胸脯
（4）
小鸟像飞溅的浪花
雄鹰展开双臂
把浪花驳斥
它在天空一动不动
犀利的眼睛冷冷的
看大地在飞翔
梧桐携带着喜鹊的欢歌
箭一样射向太阳
鹰
不动
它在把浪花驳斥
它知道
需要警惕的是群星
她们也是飞溅的
“向上看，向上看。”
星星在歌唱
（5）
河水沉睡三年
旷野因为河水的沉睡
愈发生机勃勃
万物习惯于在沉睡中
偷偷扩张自己的阴影
“向上看——
向上看——”
我们已习惯把脸埋在黑夜……
鹰
不动
它在把浪花驳斥
鹰说：“这是宿命。”
鹰说：“星星在飞溅，但不足以构成
浪花的梦想……”
（6）
怀抱青色的梧桐
怀抱青色的伤口
三年黑暗的流水——缠绕我的心头
鹰
冷冷的
把诗人驳斥——
“向上看！向上看！”
孩子如浪花簇拥
鹰
冷冷的
看大地在飞翔
但它拒绝
为孩子唱一支童谣……
2006年2月26日
◇小夜曲或惊蛰◇
这一刻：女孩万分烦躁
烦死了！烦死了！
夜晚还没有结束
女孩不想睡觉
但是，离天亮还很早
太阳是漆黑的
像瞎子眼中的壁炉
又厚实又温暖
就是看不见光亮
因为，因为现在是子夜
都说春天来了
明天，不！此刻就是惊蛰
满头白雪的苍松
正从黑暗的泥土里
奋力攀登，巉岩太陡峭
咆哮，咆哮，雄鹰很烦恼
你不觉得已经是三月了吗
为什么你还在山涧
呆在阴暗的山谷
连公鸡在打鸣，都听不到
每一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每一个生命却无法选择
他离童话很远
离泥沼与深渊 很近
——苦恼！——苦恼！
2006年3月6日
◇归宿◇
村庄……像一层白霜
像白霜下的菊花
像被菊花包卷的月光
她们是寒冷的，凛冽的
也是容易消逝的……
紧紧的系牢
我把村庄系在拴牛桩上
就像收藏我最心爱的诗句
鸟儿有了她们的窝巢
我也有自己的草棚茅庐
这是不够的
因为，鸟儿，白霜呀
月光和菊花呀
她们都是机灵的
倏忽
……从我的笔尖消失
就像村庄，腐烂在大地
现在，我知道了
从人间蒸发的白霜
将和菊花一同
生长在月亮里
而村庄，村庄也会迁徙到
月亮里……和我居住在一起
2006年3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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