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代】                              

·曾卓·

曾卓,原名曾庆冠,出版的诗集有《门》(1944)、《悬崖边的树》(1981)、《
老水手的歌》(1983)。



            ◇大森林有一个大神秘◇

   踏着枯枝、落叶、青苔走进一个原始大森林
   我的心轻轻颤栗起来
   ——呵,走进了一个大神秘高高树梢上流动的风声烘托出沉重的寂静
   浓荫中漏下的闪闪烁烁的光点衬显出幽深的黑黝
   参天的粗壮的大树
   低矮的交错的小树
   狰狞的怪石
   野兽的足迹
   偶尔一滴水珠落在头上忽然一声巨鹰的长唳
   ……惊愕中,又陶醉于树木的气息,泥土的气息满目杂乱
   又多么和谐
   时间凝固
   又处处充满生机
   它古老而又年轻
   经历过多少世纪
   经历过多少风雪雷电
   它永远屹立
   我走着,不知道
   是在走向原始还是走向未来我站住,不敢走进
   森林的海的漩涡深处
   一切浮躁被洗净
   一切哀乐被抛置
   肃穆、宁静、庄严……种种感觉从胸中升起
   我却难以表达
   那使我的心颤栗的大神秘


               ◇断弦的琴◇

   将我的断弦的琴送你
   从此不愿再弹奏着它
   在你明月照着的绿窗前唱一支小夜曲
   因为我不愿
   让时代的洪流滔滔远去却将我的生命的小船
   系在你的柔手上
   搁浅于爱情的沙滩
   我知道要来的
   是怎样难忍的痛苦

   但我仍以手
   扼窒爱情的呼吸


                ◇花瓶◇

   是什么力量驱使着
   这与根分离的花苞
   在这花瓶中开放?

   可正是这力量敦促我们
   开放在这从永恒的大树上
   砍下的历史的枝桠上?


【四十年代】                              

·穆旦·

穆旦,原名查良铮,曾用笔名梁真。浙江海宁人,出生于天津。九叶诗人之一、翻
译家。

少年时代的穆旦在南开中学读书时便对文学有浓厚兴趣,开始写诗。1935年考入北
平清华大学外文系,抗日战争爆发后,随学校辗转于长沙、昆明等地,并在香港《
大公报》副刊和昆明《文聚》上发表大量诗作,成为有名的青年诗人。1940年在西
南联大毕业后留校任教。1940年在西南联大毕业后留校任教。1949年赴美国留学,
入芝加哥大学英国文学系学习。1952年获文学硕士学位。1953年回国后,任南开大
学外文系副教授。1958年调图书馆工作。1977年因心脏病突发去世。

穆旦于40年代出版了《探险者》、《穆旦诗集(1939~1945)》和《旗》三部诗集
,是“九叶诗派”的代表性诗人。50年代起,穆旦开始从事外国诗歌的翻译,主要
译作有俄国普希金的作品《波尔塔瓦》、《青铜骑士》、《普希金抒情诗集》、《
普希金抒情诗二集》、《欧根·奥涅金》、《高加索的俘虏》、《加甫利颂》,以
及《雪莱抒情诗选》、《唐璜》、《拜伦诗选》、《布莱克诗选》、《济慈诗选》
。所译的文艺理论著作有苏联季摩菲耶夫的《文学概论》(《文学原理》第一部)
、《文学原理(文学的科学基础)》、《文学发展过程》、《怎样分析文学作品》
和《别林斯基论文学》等。



               ◇漫漫长夜◇

      我是一个老人。我默默地守着
      这迷漫一切的,昏乱的黑夜。

      我醒了又睡着,睡着又醒了,
      然而总是同一的,黑暗的浪潮,
      从远远的古京流过了无数小岛,
      同一的陆沉的声音碎落在
      我的耳岸:无数人活着,死了。

      那些淫荡的游梦人,庄严的
      幽灵,拖着僵尸在街上走的,
      伏在女人耳边诉说着热情的
      怀疑分子,冷血的悲观论者,
      和臭虫似的,在饭店,商行,
      剧院,汽车间爬行的吸血动物,
      这些我都看见了不能忍受。
      我是一个老人,失却了气力了,
      只有躺在床上,静静等候。

      然而总传来阵阵狞恶的笑声,
      从漆黑的阳光下,高楼窗
      灯罩的洞穴下,和“新中国”的
      沙发,爵士乐,英语会话,最时兴的
      葬礼。——是这样蜂拥的一群,
      笑脸碰着笑脸,狡狯骗过狡狯,
      这些鬼魂阿谀着,阴谋着投生,
      在墙根下,我可以听见那未来的
      大使夫人,简任秘书,专家,厂主,
      已得到热烈的喝采和掌声。
      呵,这些我都听见了不能忍受。

      但是我的孩子们战争去了,
      (我的可爱的孩子们茹着苦辛,
      他们去杀死那吃人的海盗。)

      我默默地躺在床上。黑夜
      摇我的心使我不能入梦,
      因为在一些可怕的幻影里,
      我总念着我孩子们未来的命运。
      我想着又想着,荒芜的精力
      折磨我,黑暗的浪潮拍打我,
      蚀去了我的欢乐,什么时候
      我可以搬开那块沉沉的碑石,
      孤立在墓草边上的
      死的诅咒和生的朦胧?
      在那底下隐藏着许多老人的青春。

      但是我的健壮的孩子们战争去了,
      (他们去杀死那比一切更恶毒的海盗,)
      为了想念和期待,我咽进这黑夜里
      不断的血丝……


               ◇在旷野上◇

      我从我心的旷野里呼喊,
      为了我窥见的美丽的真理,
      而不幸,彷徨的日子将不再有了,
      当我缢死了我的错误的童年,
      (那些深情的执拗和偏见!)
      我们的世界是在遗忘里旋转,
      每日每夜,它有金色和银色的光亮,
      所有的人们生活而且幸福
      快乐又繁茂,在各样的罪恶上,
      积久的美德只是为了年幼人
      那最寂寞的野兽一生的哭泣,
      从古到今,他在遗害着他的子孙们。

      在旷野上,我独自回忆和梦想:
      在自由的天空中纯净的电子
      盛着小小的宇宙,闪着光亮,
      穿射一切和别的电子化合,
      当隐隐的春雷停伫在天边。

      在旷野上,我是驾着铠车驰骋,
      我的金轮在不断的旋风里急转,
      我让碾碎的黄叶片片飞扬,
      (回过头来,多少绿色的呻吟和仇怨!)
      我只鞭击着快马,为了骄傲于
      我所带来的胜利的冬天。
      在旷野上,无边的肃杀里,
      谁知道暖风和花草飘向何方,
      残酷的春天使它们伸展又伸展,
      用了碧洁的泉水和崇高的阳光,
      挽来绝望的彩色和无助的夭亡。

      然而我的沉重、幽暗的岩层,
      我久已深埋的光热的源泉,
      却不断地迸裂,翻转,燃烧,
      当旷野上掠过了诱惑的歌声,
      O,仁慈的死神呵,给我宁静。


              ◇不幸的人们◇

      我常常想念不幸的人们,
      如同暗室的囚徒窥伺着光明,
      自从命运和神祗失去了主宰,
      我们更痛地抚摸着我们的伤痕,
      在遥远的古代里有野蛮的战争,
      有春闺的怨女和自溺的诗人,
      是谁安排荒诞到让我们讽笑,
      笑过了千年,千年中更大的不幸。

      诞生以后我们就学习着忏悔,
      我们也曾哭泣过为了自己的侵凌,
      这样多的是彼此的过失,
      仿佛人类就是愚蠢加上愚蠢——
      是谁的分派?一年又一年,
      我们共同的天国忍受着割分,
      所有的智慧不能够收束起,
      最好的心愿已在倾圮下无声。

      像一只逃奔的小鸟,我们的生活
      孤单着,永远在恐惧下进行,
      如果这里集腋起一点温暖,
      一定的,我们会在那里得到憎恨,
      然而在漫长的梦魇惊破的地方,
      一切的不幸汇合,像汹涌的海浪,
      我们的大陆将被残酷来冲洗,
      洗去人间多年山峦的图案——
      是那里凝固着我们的血泪和阴影。
      而海,这解救我们的猖狂的母亲,
      永远地溶解,永远地向我们呼啸,
      呼啸着山峦间隔离的儿女们,
      无论在黄昏的路上,或从碎裂的心里,
      我都听见了她的不可抗拒的声音,
      低沉的,摇动在睡眠和睡眠之间,
      当我想念着所有不幸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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