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代】
·唐湜·
唐湜,原名唐扬和,九叶诗人之一,出版的诗集有《骚动的城》、《飞扬的歌》和
历史叙事诗《海陵王》等。
◇我的欢乐◇
——《交错》之十二
我不迷茫于早晨的风
风色的清新
我的欢乐是一片深渊
一片光景
芦笛吹不出它的声音
春天开不出它的颜色
它来自一个柔曼的少女的心
更大的闪烁,更多的含凝
它是一个五彩的贝壳
海滩上有它生命的修炼
日月的呼唤,水纹的轻柔
于是珍珠耀出夺目的光华
静寂里有常新的声音
袅袅地上升,象远山的风烟
将大千的永寂化作万树的摇红
群山在顶礼,千峰在跃动
深谷中丁丁的声音忽然停止
伐木人悄悄归去
时间的拘束
在一闪的光焰里消失
◇时间与旗(节选)◇
5
通过时间,通过鸟类洞察的
眼,(它看见了平凡人民伟大的预言——)
黑暗中最易发现对立着的光,
最接近的接近像忽然转到一个陌生地方,
匆促的喊声里有风和火,
最少的话包藏着无穷力量,
愈向下愈见广大,山峦外
无数山峦有了火烧的村庄,
村庄围绕着地主的县和乡,县城孤立了
一个个都市,直到这个黑暗社会最后的上海高岗。
每次黑夜会看见火焰,延续到
明日红铜色的太阳。
6
看哪,战争的风:
暴风的过程日渐短促可惊。
它吹醒了严冬伸手的树,冲突在泥土里的
种子,无数暴风中的人民
觉醒的霎那就要投向战争。
我们经过它
将欢笑,从未欢笑的张开嘴唇了
那是风,几千年的残酷,暴戾,专制
裂开于一次决定的时间中,
全部土地将改变,流血的闪出最强火焰
辉照着光荣的生和死。
【四十年代】
·郑敏·
郑敏,九叶诗人之一,出版的诗集有《诗集1942-1947》(1949)、《寻觅集》(1
986)、《心象》(1991)、《早晨,我在雨里采花》(1991)和《郑敏诗选1979-
1999》。
◇怅怅◇
我们俩同在一个阴影里,
抚着船栏儿说话,
这秋天的早风真冷!
一回我低头的当儿
仿佛觉得太阳摸我的脸,
呵,我的颊像溶了的雪,
我的心像热了的酒,
我抬头向你喊道:
不,我们俩同在一片阳光里了?
抚着船栏儿说话,
这秋天的太阳真暖!
为什么你只招着手儿微笑呢?
原来一个岸上,一个船里,
那船慢慢朝着
那边有阳光的水上开去了。
◇金黄的稻束◇
金黄的稻束站在
割过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
黄昏的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
收获日的满月在
高耸的树巅上
暮色里,远山是
围着我们的心边
没有一个雕像能比这更静默。
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你们
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
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
静默。静默。历史也不过是
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
而你们,站在那儿
将成了人类的一个思想。
◇秘密◇
天空好像一条解冻的冰河
当灰云崩裂奔飞;
灰云好像暴风的海上的帆,
风里鸟群自滚着云堆的天上跌没;
在这扇窗前猛地却献出一角蓝天,
仿佛从凿破的冰穴第一次窥见
那长久已静静等在那儿的流水;
镜子似的天空上有春天的影子
一棵不落叶的高树,在它的尖顶上
冗长的冬天的忧郁如一只正举起翅膀的鸟;
一切,从混沌的合声里终于伸长出一句乐句。
有一个青年人推开窗门,
像是在梦里看见发光的白塔
他举起他的整个灵魂
但是他不和我们在一块儿
他在听:远远的海上,山上,和土地的深处。
◇寂寞◇
这一棵矮小的棕榈树,
他是成年的都站在
这儿,我的门前吗?
我仿佛自一场闹宴上回来
当黄昏的天光
照着他独个站在
泥地和青苔的绿光里。
我突然跌回世界,
他的心的顶深处,
在这儿,我觉得
他静静的围在我的四周
像一个下沉着的池塘
我的眼睛,
好像在淡夜里睁开,
看见一切在他们
最秘密的情形里
我的耳朵,
好像突然醒来,
听见黄昏时一切
东西在申说着
我是单独的对着世界。
我是寂寞的。
当白日将没于黑暗,
我坐在屋门口,
在屋外的半天上
这时飞翔着那
在消灭着的笑声,
在远处有
河边的散步
和看见了:
那啄着水的胸膛的燕子,
刚刚覆着河水的
早春的大树。
我想起海里有两块岩石,
有人说它们是不寂寞的;
同晒着太阳,
同激起白沫
同守着海上的寂静,
但是对于我它们
只不过是种在庭院里
不能行走的两棵大树,
纵使手臂搭着手臂,
头发缠着头发;
只不过是一扇玻璃窗
上的两个格子,
永远的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呵,人们是何等的
渴望着一个混合的生命,
假设这个肉体内有那个肉体,
这个灵魂内有那个灵魂。
世界上有哪一个梦
是有人伴着我们做的呢?
我们同爬上带雪的高山,
我们同行在缓缓的河上,
但是 能把别人
他的朋友,甚至爱人,
那用誓言和他锁在一起的人
装在他的身躯里,
伴着他同
听那生命吩咐给他一人的话,
看那生命显示给他一人的颜容,
感着他的心所感觉的
恐怖、痛苦、憧憬和快乐吗?
在我的心里有许多
星光和影子,
这是任何人都看不见的,
当我和我的爱人散步的时候,
我看见许多魔鬼和神使,
我嗅见了最早的春天的气息,
我看见一块飞来的雨云;
这一刻我听见黄莺的喜悦,
这一刻我听见报雨的斑鸠;
但是因为人们各自
生活着自己的生命,
他们永远使我想起
一块块的岩石,
一棵棵的大树,
一个不能参与的梦。
为什么我常常希望
贴在一棵大树上如一枝软藤?
为什么我常常觉得
被推入一群陌生的人里?
我常常祈求道:
来吧,我们联合在一起
不是去游玩
不是去工作
我是说你也看见吗
在我心里那将要来到的一场大雨!
当寂寞挨近我,
世界无情而鲁莽的
直走入我的胸里,
我只有默望着那丰满的柏树,
想他会开开他那浑圆的身体,
完满的世界,
让我走进去躲躲吗?
但是,有一天当我正感觉
"寂寞"它啮我的心像一条蛇
忽然,我悟道:
我是和一个
最忠实的伴侣在一起,
整个世界都转过他们的脸去,
整个人类都听不见我的招呼,
它却永远紧贴在我的心边,
它让我自一个安静的光线里
看见世界的每一部分,
它让我有一双在空中的眼睛,
看见这个坐在屋里的我:
他的情感,和他的思想。
当我是一个玩玩具的孩童,
当我是一个恋爱着的青年,
我永远是寂寞的;
我们同走了许多路
直到最后看见
"死"在黄昏的微光里
穿着他的长衣裳
将你那可笑的盼望的眼光
自树木和岩石上取回来罢,
它们都是聋哑而不通信息的,
我想起有人自火的痛苦里
求得"虔诚"的最后的安息,
我也将在"寂寞"的咬啮里
寻得"生命"最严肃的意义,
因为它人们才无论
在冬季风雪的狂暴里,
在发怒的波浪上,
都不息的挣扎着
来吧,我的眼泪,
和我的痛苦的心,
我欢喜知道他在那儿
撕裂,压挤我的心,
我把人类一切渺小,可笑,猥琐
的情绪都抛入他的无边里,
然后看见:
生命原来是一条滚滚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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